车向前行，惊飞了躲在芦苇丛里的鸟儿，引来了树林里麋鹿好奇的注视目光，再从如巨人般排列成行的海上风机群中穿过，这便是盐城海堤公路了。350公里的道路贯穿了盐城的黄海之滨，沿途水草丰美的湿地是麋鹿的家园，也是丹顶鹤等候鸟迁徙时停驻的天堂。

滩涂观鸟，没那么容易

盐城是江苏最大、最平坦的城市，而且还在不断地成长。这块年轻陆地的大片面积都是因海岸线东移而淤积出来的，而海洋的活动是无休无止的，因此盐城的滩涂始终在蔓延扩张。从书里读到这条知识点时，我突然对陌生的盐城海滨生出了无比的兴趣，想要去看看古老的大海与年轻的陆地交汇处是怎样的景象。

一碗浓汤鲜美的鱼汤面下肚，我从盐城南端的小镇弶港出发，朝着大海的方向奔去。驶出清晨繁忙无序的小镇后，眼前的公路变得崭新、笔直，绘着蓝绿色线条，这表明我们正式踏上了盐城海堤公路，正行驶在一条陆海间的景观大道上。

车舒畅地跑了没几分钟，“条子泥”的路牌出现在前方，随之一起出现的还有路障。前方候鸟蹁跹的海堤被划归为景区，我们被导流到停车场，然后下车步行去海边。条子泥是黄海边一片狭长的滩涂，因其形状而得名。每年有数以百万计的候鸟循着古老的基因记忆，沿着东亚-澳大利亚的路线长途迁徙。在这条跨越山海与大洲的漫长飞行路线上，黄海滩涂湿地正处于其中部位置，无数的候鸟在迁飞途中会停栖在此。

2019年，盐城的海滨以中国黄（渤）海候鸟栖息地（第一期）之名申遗成功，成为了全球第二块潮间带湿地遗产。

条子泥便是这片世界自然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，粉沙淤泥质滩涂可固定水分、盐分等营养物质，这人与自然HUMANANDNATURE1里贝类丰富、草滩辽阔，每年有超过170种水鸟在灰黑色的泥滩上欢快地觅食、繁殖、换羽、越冬。

我们顺着海堤漫步，一侧是铺向大海的广阔滩涂，另一侧是芦苇茂密的水泽湿地。然而，泥滩上一片寂静，我期待中的候鸟不见踪影，阴云下的大海平静无波，遥远的海面上矗立着成群的风力发电机，似乎也都一动不动。防波石上彩绘的飞鸟，更像是一个嘲讽。

怪我太粗心了。海滨候鸟的活动与潮汛有很大的关系，通常涨潮、落潮前后半小时，滩涂上的鱼虾蟹贝等小生物最多，鸟儿也随之成群地来大快朵颐。来滩涂观鸟，得先查一查当日的潮水涨退时间。当然季节也是重要的，春日与初冬季迁徙的候鸟较多，此时滩涂上的鸟类群集，若是运气绝佳，在春迁的季节里说不定能发现勺嘴鹬的身影。这种外表萌萌的极危鸟类全球不超过500只，近一半都会迁徙时在包括条子泥在内的江苏沿海滩涂停留。

仿佛是为了安慰我，海堤另一侧传来鸟鸣声，我朝树林深处看去，大群的白鹭正在水上嬉戏、觅食，洁白的羽翼煞是显眼。至少，我也算是看见鸟了。

呦呦鹿鸣，食野之苹

我们有些沮丧地回到车里，继续顺着海堤公路行驶，窗外风景是连绵的滩涂，偶尔有灰蓝色的喜鹊交错飞过，引得我们减速观望。好在路上车少，开得慢些也不影响。突然间，一道铁门封住了前方的路，同伴只能脚踩刹车，茫然地停在了空荡荡的路上。蓝绿色的线条还在朝门里延伸，但我们却不能跟着线条驶进去了。掏出手机地图查看，此地名为“吃饭港”，名字实在是有趣，但四野无人无车，孤零零地只有我们与躲在树丛里的鸟儿，除了让人感到一丝饥饿之外，压根儿没有饭可吃。

好在还有网络，查到的信息告诉我前方道路是因为环境保护而封闭的。沮丧立刻被兴奋代替，我已经来到了麋鹿的地盘：大丰麋鹿自然保护区，路边随时可能冒出一头鹿，但愿飞舞的喜鹊带给我们好运。

我在地图上规划出一条绕行的路线，保护区内的景点中华麋鹿园就在不远处，正好绕过去跟鹿亲密接触一番。通向景区的道路叫做麋鹿线，两侧都是田地与树林。笔直的公路实在让人昏昏欲睡，恍惚间一道似牛又似马的奇怪动物身影从镜子里闪过，让我浑身一激灵地清醒过来。被惊到的同伴也立刻靠边停下，两个人齐齐跑出车去观望。

果然，一群麋鹿在光秃秃的野地里或站或卧，见人来也不躲避，反而愣住了，齐刷刷地望向我们。冬末春初时，鹿角会自然脱落，到春夏再逐渐长出新的。此刻田野里一只麋鹿只有一半树枝形鹿角，模样颇为滑稽。

麋鹿是一种广泛分布于东亚的古老动物，“逐鹿中原”里的鹿是麋鹿，俗称的“四不像”也是麋鹿，这个外号来自于其结合了鹿角、马脸、驴尾、牛蹄四种动物特征的长相。可惜20世纪初，中国的麋鹿被灭绝，多年后盐城的大丰空运请回39只“海归”麋鹿。这些鹿在祖先生活过的黄海之滨找到了生息繁衍的乐土，种群如今已迅猛壮大到5000多只，光是近年来分数批放归滩涂“野化”的麋鹿都发展到了近2000只。

中华麋鹿园是圈养麋鹿的大片湿地，我们换乘观光车穿梭在水塘之间，林子里、泥沼旁都有许多懒散的麋鹿。大概是习惯了人类好奇又赞叹的目光，只是自顾自地吃饭、打滚、发呆，一点搭理我们的意思都没有。这时，观光车司机出了绝招：一袋胡萝卜。

果然，我一把胡萝卜条伸出车窗，树下那只离得近的小鹿便瞪大了眼睛，立刻飞快地走了过来。毛绒绒的鹿头努力地伸进了车窗，滴着口水咬住了我手里的胡萝卜，我趁机揉了揉它的脑袋，柔软、厚实的毛发手感十分好。小鹿丝毫不在意我的“冒犯”，专心致志地吃着胡萝卜。观光车行至观鹿台后让游客下了车，可以更方便地隔着围栏直接喂鹿。许多麋鹿悄悄地踱步过来，透过围栏的缝隙向我们讨吃的，又有谁能拒绝这些目光恳切的水灵灵大眼睛呢？

告别这些对我手中的胡萝卜依依不舍的麋鹿，我们重回公路。顺着麋鹿线拐向海边后，我终于又看见了那两条熟悉的蓝绿色：海堤公路在黄海野鹿荡结束了封路。野鹿荡拥有浩渺的水面与一望无际的野生芦苇荡，是放归的野生麋鹿们钟爱的栖息地。正好有条平坦小路从海堤公路上岔出来穿行在水上，我们开着车沿路找寻着麋鹿。

很快，一群麋鹿就出现在车窗外。它们在道路旁丛生的水草里休憩、觅食。车缓缓地跟着鹿群的奔跑、嬉戏而时走时停，怕打扰它们的活动。我们不敢太过靠近，连车都没下，只是安静地跟着、看着，而麋鹿也时不时地看我们一眼，仿佛在好奇。

黄昏降临，落日将镜子似的水面与漫天的云霞涂抹成一片绯丽的金红色，麋鹿的身影在斜晖中逐渐变成纤长、优雅的剪影。鹿群在日落中奔跑起来，我们看得痴迷了，没有发动车跟上去，只是望着它们消失在茫茫芦苇荡远方。

晴空一鹤排云上

在大丰县城休息了一晚后，我们汲取经验避开了城镇忙碌的清晨，临近中午才出发。出城的道路此时通畅了不少，很快我们就找回了蓝绿色线条，继续沿海堤公路北行。两侧的树林与芦苇愈发茂密，时不时有飞鸟被车惊起，也许其中就有不远万里迁徙而来的候鸟。海堤公路的路况远好于与之交错的颠簸乡村公路，行驶起来十分顺畅，甚至不需要导航，跟着蓝绿线条就能被引导到丹顶鹤湿地生态旅游区。

这片广阔的湿地也是国家珍禽自然保护区，车停在外头，人靠步行或骑车游览。我和同伴租了一辆双人自行车，缓慢地穿行在芦苇荡里的小路。芦苇长得比人还高，围绕着几片明澈的湖泊，清凌凌的水里游曳着无数的水禽：绿头水鸭、鸬鹚、白鹭、东方白鹮……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水鸟。

双人车难以把控，我们又都顾着寻鸟，一不小心一侧的车轮便掉进了路旁的泥地里，颠簸的动静惊起了草丛里的喜鹊、戴胜等飞鸟，它们飞快地跃上树梢，响起一串清脆的鸟鸣。天蓝如洗，候鸟群变换着队形飞舞而过，有的鸟群规模极大，连绵不断地在我的整个视野里划出长长一条线，而鹤鸟则显得清高、孤傲，往往单独一只展开双翼从我头顶掠过，消失在明亮的阳光中。两个人看得呆了半晌，又不迭地后悔没有带望远镜，没法仔细看清每一只鸟。

头顶一抹鲜艳朱红的珍稀鸟类丹顶鹤，也是一种候鸟。每年霜降之后，千百只丹顶鹤从北方翩然而至，来到盐城大丰这片广阔的湿地保护区越冬。野生的丹顶鹤往往隐藏在湿地深处，高高的芦苇遮挡住它们的行踪，难以一见。我们骑车到保护区少有人至的深处，安静地等待了良久，才望见两三只丹顶鹤从湛蓝的晴空高处飞过，落向金黄的芦苇荡深处。

但保护区里还有许多人工饲养的丹顶鹤与救助而来的其他鹤类，这些鸟儿让每个人都能不虚此行。丹顶鹤并非一出生便是白羽红顶，幼雏往往是一身柔软的灰色绒毛，处在换羽期的少年丹顶鹤则是灰白交杂，直到换羽结束，成年的鹤才会变成我们印象中的模样。每天清晨与下午，饲养员都会放飞丹顶鹤，这也是最佳的观赏机会了。

午后的阳光黯淡了，阴云遮蔽了蓝天，几个身穿白褂子的年轻饲养员走到笼门前，里面的丹顶鹤早已跃跃欲试，急不可耐地鸣叫着要求出来。饲养员打开门，一只只雪白羽毛、漆黑脖颈、赤红头顶的鹤便鱼贯而出，扇动着双翼，如一朵云般轻盈地腾向空中。鹤群在空中舒展地拍打着翅膀，朝着天边的芦苇丛飞了过去，远远地我只能望见一丁点影子。盯着天空等待一阵之后，又是一阵鹤鸣，鹤群回来了，在饲养区的上空翱翔。饲养员趁机撒出一把食物，贪吃的丹顶鹤便纷纷俯冲下来，落在我面前枯黄的冬日草地上。

最近的丹顶鹤离我不到1米距离，我得以屏息静气地观察这美丽优雅的动物。它还年轻，头顶还没有呈现出完全的耀眼红色。或许也因为年轻，它一点也不害怕陌生人，怡然自得地用长而尖的喙在草地里捡拾食物，时不时振振翅膀，仿佛在炫耀它美丽的羽翼……